横竖他只想拖延一些时间,并不想与顾夕歌拼个你死我活。这白衣魔修尽管修为了得,本身却是个高傲愚笨的人。只消陆铭三言两语就直接踩中了陷阱,简直不用他费半点力气。所谓不自量力,就是如此了。
“顾道友此等……”紫衣修士笑盈盈地话了,然而他的面色却骤然一白。
无穷无尽的暴烈剑气自他背后炸裂开来,比大海更莫测比雷霆更狂暴。千百万分的威势与锋锐,触之即亡沾之生火。陆铭的脊背只沾到一丝剑气,所有护体之气与符咒都已全然无用。它们在那暴烈剑气面前甚至撑不过一瞬,着实脆弱无比。
这一下轰然巨响已然让陆铭心神震动不能自已,他的神魂与肉身都成了在那巨浪之中挣扎翻滚的小舟,随波逐流毫无作为。如此可怕又暴虐的剑光,更比昆吾印的攻势更可怕些。更有一缕剑光自陆铭掌中窜入,悄无声息将那枚珍贵至极的大挪移符炸了个一二净。
陆铭忽然心灵福至,原来从始至终那白衣魔修都从未迷惑亦未中计。他一开始要杀的就是自己,却以卢若澄的肉身作为借口让他放松警惕,最后才来了这一下突袭,使陆铭想逃亦逃不开。他在算计顾夕歌,顾夕歌又何尝不在算计他?
不知何时白衣魔修却已到了陆铭身边,他笑盈盈道:“哎,上三界道友着实太耿直了些。竟以为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骗你这种老实人实在让我于心不忍。”
紫衣修士任由一道血色剑光自他胸前透体而出,将其神魂焚尽。那滋味着实痛苦无比令人难以忍受,偏偏陆铭却未出一声。他直直凝望着顾夕歌,似想将他的面貌牢牢铭刻在心绝不能忘。
他死了没什么关系,自有卢若澄与贯泉界修士替他复仇。只要有因果之线在,即便顾夕歌逃回九峦界其余人亦能找到其踪迹。
他只恨自己死前不能见到仇人伏诛的情形,这点着实遗憾无比。陆铭却见顾夕歌纤白手指比了个斩下的动作,原本将他紧紧缠绕的诸多黑色丝线忽然猛然崩裂开来,一寸寸燃烧殆尽不复存在。
眼见陆铭神魂燃烧殆尽化作一捧灰烬,顾夕歌却突然仰起了头。他身后不远处,被四十万一千零八重阵法牢牢护卫的卢若澄肉身忽然也开始径自燃烧。有黑色火焰自其周身直接窜起,来势凶猛亦难熄灭。
同样白衣的钟期静静注视着那具肉身逐渐枯化灰,随后才是四十万一千零八重阵法轰然崩塌破裂,如山峦崩摧般惊心动魄。那四件护卫卢若澄肉身的灵器亦直接破裂成片,却并未波及到端坐于一旁的纪钧肉身分毫。
他们二人之间好似滋生出一种难言而诡异的默契来,谁也不急着先开口。他们脚下就是洪水肆虐火光冲天,头顶又是层层雷劫密集无比,这一幕原本只该出现在最可怕的梦境之中。
钟期已然不想说话也不想动作,他好似被眼前的景象迷惑住心神一般,专心致志地望着远方。他一开始就从未想过逃跑,在那等修为面前所有心计与谋划都成了无用之物,也只有看不清形势的陆铭还在奋力反抗挣扎。殊不知那挣扎在那白衣魔修眼中着实太过可笑,似蝼蚁非要与猛虎争威。
大乘魔君就是大乘魔君,定必他们修为强出一截。也许寻常六等世界的大乘魔君不通天道在虚空界中甚至比不过一个上三界最普通的练虚大圆满修士,但眼前这白衣魔修显然不是此等无能之人。
只一道剑光就摧毁了卢若澄的神识,更顺带杀得陆铭毫无反抗之力。那人盘算的所有计谋全都落了空,失却肉身的卢若澄定然神识巨震无法顺利渡劫,就在刚才的一瞬所有事情早已尘埃落定再无变更的可能。
钟期只等那柄悬挂于他头顶的利刃直接落下,了却他所有前尘与过往。他轻轻地合拢了眼睛,表情悲悯又静默。
“我还以为,道友会同你那小师妹一般度化我。”顾夕歌漫不经心地开了口,“薛凝是个十分有趣的女修,在这六百年来从未有人可怜过我,她是第一个。”
浮屠界修士依旧并未睁眼,他声音平静道:“若度魔成仙有用,我那小师妹此时应该还好端端地活着。阁下心如铁石毫不动摇,我又何必白费心机?”
白衣魔修却不放过他,只语气轻慢道:“她说我活得太辛苦亦太可怜,对我之过往感同身受,希望我看破放下。关于此点,道友又是如何看待?”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不必强求亦不必挂怀。”钟期神色一如往常,毫不惊慌亦不慌乱,“我若碰到阁下,只看一眼就有多远逃多远,更不会与你作对。不管你是仙是魔,依旧信念执着并未有片刻迷惘,着实是麻烦至极的敌人。”
“但你还是来了,而且现在依旧固执地护卫卢若澄的神识,不容我前进分毫。”
“只为义气二字,亦为内心安稳。我若在此时逃跑,定然内心煎熬不得片刻平静。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死而无憾。”钟期淡淡道。
他越是如此平静,其身遭一层层的防护术法就越坚定。那明亮金光好似有温度一般,灼灼燃烧坚固无比。尽管浮屠界修士并不擅长攻击术法,但其防御术法在整个景云系中亦是出类拔萃的。
钟期拼尽全力构筑的防御阵法自然是十分了不起的,就连顾夕歌也赞叹地微微后退。他见多了勾心斗角蛮横霸道的上三界修士,却从未见过如钟期一般固执又倔强的人。
纵然顾夕歌是魔修,亦开始惋惜这么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即将陨落。他与故作温柔慈悲的薛凝截然不同,是真真正正的心怀坦荡别无杂念。可惜立场不同观念以不同,他与顾夕歌最多落得一个相看两相厌的下场。
眼见天边的所有雷电与罡风都逐渐衰竭,云破日出光芒乍明。显然是有人顺利渡劫成为大乘仙君,倒不知是那二人中的哪一位。
钟期遥遥望着天边,他只盼望自己隐约的希冀能够成真,那已然寄托了他所有的信念。如果卢若澄当真是天之骄子,如果上三界修士当真生而高贵,活下来的那个人就必定是卢若澄。
但随着阴云一分分散去,钟期的心也逐渐冷了下来。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叫一道玄色剑光搅碎了肉身与神识。
纪钧的神识自云端遥遥而落,不一刻就与肉身合二为一。他只扬了扬眉道:“为何心慈手软,难道是你与他心意相通,并不想杀此人?”
第160章
若让其余九峦界修士听见这句话,定然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整个九峦界谁人不知纪钧高冷寡言万事不挂怀,他此时说出此话纵然语气平静,却有几分遮掩不住的淡淡醋意。
白衣魔修瞥了纪钧一眼,反而挑眉微笑道:“此人着实是个稀罕人物,倒比他那位伪善自私的师妹强出许多。我在虚空界呆了许久,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顾夕歌话未说完,早被纪钧直接拥入怀中。玄衣剑修将下巴放在顾夕歌肩膀上,一字一句坚决道:“你对他那么上心做什么,你以后只需看着我一个人就好。”
他从来不知师尊还有这般幼稚无赖的时候,顾夕歌不由扬了扬眉。这般亲昵简直像在撒娇,亦搅得顾夕歌心中微甜。
但顾夕歌偏不说话。他只推开纪钧后退三步,玉白手指点在玄衣剑修胸口,淡淡道:“若是从前,师尊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现在可不一样,你我分离六百余年,一切早就不同以往。”
这孩子当真还在生气,六百年前他谋划的事情并未与他商量过分毫,也的确有些过分。纪钧只静静望着顾夕歌,一双墨黑眼珠澄澈又淡然。那是不言而喻的专注与深情,好似整个世界间独独有你一人值得他停留驻足。
顾夕歌几乎要沉溺在那样温柔的眼神之中,不可自拔亦不想反抗。玄衣剑修忽然轻轻执起顾夕歌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他微垂的长睫弧度动人,层层热度自指间传递开来直至心脏,惊得顾夕歌微微瑟缩。
“六百年前我做的事情着实混账,还欠你一句抱歉。以后有你与我一路同行,不必畏惧也不必害怕。”纪钧轻声道,“你是我的徒弟亦是我的道侣,一切坎坷与艰难你我一同承担。”
“世人皆言海枯石烂天崩地裂才愿分离,吾等修士寿元悠久自能等到那一日,因而那誓言也算不得准。但我愿以道心为誓与你并肩而行,绝不反悔。”
这般直来直去的誓言当真是冲霄剑修一贯的路数,既不动听亦有些笨拙,但顾夕歌却听得面色微红讷讷无语。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顾魔尊忽然有些慌乱,才发现不管何时在纪钧面前他依旧是当初那个倔强又稚拙的孩子,是师尊包容他宽慰他,也照亮了他坎坷的前生与去路。
上辈子纪钧可绝没说过这般情话,自己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对。顾夕歌想要将手抽开,却发现玄衣剑修轻轻合拢了手毫不放松。他们二人十指相交似有默契,也让顾夕歌一颗心忽上忽下不能自已。
“你定然不知道,在你小时我最喜欢看你害羞倔强的模样。”纪钧轻声道,“明明长了一张女孩般的脸,却偏偏故作成熟装出一副大人模样。我还记得在你九岁那年做了噩梦,抱着被子直接到我房间来的情形,真是可爱极了。”
都七百多年前的事情,亏得纪钧还能记得一清二楚。顾夕歌立刻恼了,他又用了用力试图挣脱纪钧,那恶劣至极的人反倒含笑道:“这样就害羞了,着实不妥当。你是我养大的,什么狼狈模样我没见过?”
顾夕歌不由瞪大了眼睛。他早知纪钧并不如所有人印象一般高冷出尘凛然如冰雪,却也没料到纪钧竟能说出这种话来,立时连耳尖都微微变红了。他又警告道:“纪仙君松手,还请你自重!”
“我不放,横竖你都是我的人,何必这般疏远?”纪钧微笑的模样简直有几分无赖,他又轻声细语道,“众人皆言仙魔有别势不两立,却也有几对情侣冲破阻碍终成眷属。凡间亦有不少话本传送此事,什么《画堂春》《仙魔劫》都是如此,想来顾魔君也有所耳闻吧?”
玄衣剑修每说一句,顾夕歌面上红晕便平添一分。这六百年间顾夕歌闲暇之时除却与冰棺之中的纪钧说话,便是打发时间翻看那些无聊至极的话本。谁能料到冰棺之中的纪钧尽管神魂无存,却将此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若沉睡之中的纪钧还能感知到外界,一切可太过难堪了。他六百年间絮絮叨叨对着那具冰棺说出了所有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一回想起来就觉得尴尬。师尊着实太讨厌了,平白无故提起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