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柔和的月光照在一处谷底的深涧之中。
信王半个身子都浸在潺潺的涧水之中,夜半涧水微涨,水流拍在他面孔上,终于令他清醒几分,费力地将自己的身体从涧中拖到了一旁。
他深吸一口气,撑着坐起,检视身上的几处伤口。
因有甲胄护身,肩上臂上,伤口都算不得什么。只是左腿上一处刀伤太长太深,再加上适才他从深涧旁边滚落,擦伤无数。浸在涧水中的时候又失了不少的血,导致如今信王每一点行动都极为吃力,眼冒金星,随时能晕过去。
好在他的佩刀还在。
信王持刀,胡乱从里衣上割了布条,将伤口之上紧紧扎住,随即扶住刀柄,直起身,重新踏入涧水之中,逆着水流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过去。
此处不可久留——适才在官道旁劫杀他的人一定会找到这里,追查他的下落。
水流会洗去他留下的一切痕迹气味,能助他远离追踪。只是以他现在的体力,他也无法确知,自己还能撑多久,还能不能活着见到青州城的城墙。
死女人!
信王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硬撑着刀柄往前一步步地挪过去。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他自幼便见惯了深宫里的尔虞我诈,他原不愿为旁人着想,甚至坚信自己的每一点付出,都必须得到报偿。所以对他而言,这世上最难以忍受的事情,其实是——他曾经为了护着她,所做的那么多事,她这会儿还一点儿都不知道!
他哪里能够就此死了?
他从来不会绝望,他只要还有一分的力气就会朝前挪一步。可是这会儿,连信王自己也未觉察,心底因她而起的那等遗憾与不甘,竟成了此刻他强自支撑着前行的动力。
也不知苦撑了多久,信王听见些人声,一抬头,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竟从山涧的上游一路而来。
——要命了!
追兵竟然从上游溯游而下。
以他此刻的情形,遇见迎面而来的追兵,几无可能再逃出生天了。
信王哈哈笑了一声,站稳身子,摇摇晃晃地举起那柄已经有了豁口的佩刀。
他笑得豪气,笑得自嘲——此生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多遗憾,遗憾得令人想要痛快笑一场。
“来,给本王一个痛快的!”
信王在涧底嘶吼一声,激起回声阵阵,“痛快的——痛快的——”
对面来人闻声却大喜。
“殿下——”
“真的是殿下!”
“也亏段七那小子飞鸽传书,消息果然不错!”
远处来人大声招呼信王。只见来人大多穿着略显陈旧的甲胄,为首一名大汉,则精赤着上半身,穿着军中常见的皮裤,腰间则系着一块虎皮。
他手中高举着火把,疾奔至信王面前,什么都没说,直接拜倒,紧接着转过身去。
火光照耀之下,信王看得清楚,只见对方背后刺着四个青色的大字。
信王却敛了笑,膝头一软,摔坐在涧水旁边的山石上。
——看起来,他这满是遗憾的一生,竟还未完。
因为左家余部,找到他了。
*
舒望晴腰腹间剧痛,整个人身子都蜷着,意识模糊。痛到激烈处张口便咬,身边人口中便响起嘶嘶吸气的声音。
旁边暖蕊惊恐万状的声音传来,“皇上——小主……小主绝非有心的……”
“这个朕自然知道,不妨事的——”萧怀瑾的声音淡淡地响起,“可是药备好了?”
少顷,舒望晴口中被灌进了一点药汁,她不喜,眉头皱起,只将牙关叩得紧紧的。
就有人在她耳畔轻声哄道:“晴儿,晴儿,来——喝药!喝了药便不痛了。”
“不苦,真的不苦,朕亲尝过,朕是金口玉言,绝不会骗你……”
就有温柔的吻细细地洒在她唇上,随即那灵动的舌尖悄悄地撩开她的唇,轻轻地挑拨,缓缓地撬开她叩紧的牙关,温热的药汁便涌进来,瞬时便落入喉中。
果然不苦——她松了口气,却不知足,唇齿间贪婪地纠缠着,索取着。
无数次口唇宛转相就,总算是一碗温厚的药汁尽数入腹。她终于觉得胸腹间好过了许多,人却更加昏沉,只往身边温暖的怀抱里缩进去。
身边人则张开臂膀将她拥紧,下巴轻轻地叩在她的颈窝里,在她耳边轻轻地道:“晴儿,是朕不察,朕没有护好你!”
“——朕应承你,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了。”
待舒望晴再有些意识的时候,身边温暖的怀抱已然不在。萧怀瑾冷厉的声音则在不远处响起。
“芳仪到底是如何中的毒,查清楚没有?”
舒望晴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来是中毒啊,真是的,怎么又着了旁人的道儿了呢?
“……一群废物!”萧怀瑾毫不留情地斥道,“若是毒药下在兰台殿的花草之中,朕、太后、这么世家闺秀,怎么都没有事,偏只芳仪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此毒有异香,所以只可能藏在花草之中才不被察觉?”
“这倒是个可能,然而证据呢?线索呢?是什么人所为,什么人要对芳仪下这毒手?动机为何,又是如何下手的……”
“连真相的影子都没查到,就赶着来向朕禀报——哼,十二个时辰只剩最后三个,朕说过,查不出,就提头来见!”
“滚——”
舒望晴听着萧怀瑾在一旁发着怒,心里默默在想,只得十二个时辰啊,慎刑司的人,这次……好惨!
她神智稍稍清醒,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兰台殿中摆的大多是名本菊花,菊花的香气从来都不够浓烈,绝对掩不住什么香气馥郁的药物。
可惜——那些名本菊花都凋零在信王的剑下……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中一直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对劲的,此时却像是突然被照亮了似的,明晃晃地就摆在眼前。
“皇……皇上……”
颤声轻呼。
萧怀瑾就守在寝殿外头,听见呼声,三步并做两步,赶进殿来,将舒望晴抱在怀中,焦急地问:
“晴儿,你可是哪里不适?”
舒望晴这时抓着萧怀瑾的衣袖,问:“嫔妾记得……太后不喜用有香味的脂粉?”
她只说了一句话,萧怀瑾便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