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亭进殿后郑重向帝后二人行礼。
萧怀瑾却自始至终阴沉着一张脸,眼神如万年寒冰,旁人莫测他的心思。
但只要是略熟悉这位九五之尊的人,大多便知道萧怀瑾此刻已经愤怒到极点。只要再稍加触怒,帝王的怒火只怕便会彻底爆发。
殿中,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贺长亭一人身上。
只见贺长亭低垂着眼光,双目粉光润湿,似乎刚刚哭过。她向帝后两人行过礼之后,当即往舒望晴那边看了一眼。
“皇上,嫔妾是前来告发瑶光殿晴芳仪的。”贺长亭声音稳稳,可是尾音却含了一丝幽怨,一丝呜咽,俯下身,竟一眼也未看她身边的舒望晴。
“适才嫔妾见到晴芳仪往御苑过去,而她的贴身宫婢又从御苑门口匆匆离开,嫔妾记起了有些话还想要与晴芳仪说,便跟了上去。于是,嫔妾看见,看见……”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长乐宫西侧殿中众人表情各异。
穆清韵躲在穆侯身后,脸上颇露出些惊异。她万万没想到,竟然从天而降这样一个帮手——须知贺长亭家世出众,份位不低。若是由贺长亭出面指证舒望晴,便根本无需再纠结什么凭据,只需贺长亭一人的证言,就够了。
皇后何德音有些了然地望着正开口的贺长亭——她在这宫里的时间长些,原本交好的朋友一夜之间便反目成仇的事,她已经见得太多了。
舒望晴则别过头,看着别处。她脸色有些发白,此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萧怀瑾的目光却依旧一片冰冷,在贺长亭的面孔上扫来扫去。所幸贺长亭此刻双目低垂,没有看见萧怀瑾此刻的眼光,否则也不知她是否有勇气往下说下去。
“嫔妾看见……”
穆宏才本是武人,这时有些急了,几乎一跺脚就说,“你倒是往下说啊!”
贺长亭眼中的泪水这时却终于漫出了眼眶,呜呜咽咽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开口说:“嫔妾恳请皇上治晴芳仪犯上不敬之罪。她……她将嫔妾的手抓成这样……”
说毕,贺长亭颤颤巍巍地让一只藏在袖中的右手露在众人面前。
只见贺长亭右手手背上,露出三条长长的血痕,这时候兀自鲜血淋漓,看起来也就是不久之前受的伤。
这一出与众人所预期的相差得太远。在西侧殿中亲眼所见的皇后等人都忍不住轻轻地“咦”了一声。
躲在后面的穆清韵更是惊得睁大了眼——她猜到贺长亭想要落井下石的,可没想到贺长亭演出的,会是这样一出啊!
“……嫔妾看见晴芳仪一人落单,便上去寻她说话。只说了片刻,晴芳仪一言不合,便将嫔妾的手背抓伤……嫔妾自忖念着同日进宫的情谊,平素一向对晴芳仪照顾有加,当初她只是一名小小贵人的时候,嫔妾也对她多有提携,可没想到……”
说着,一串串泪珠就从贺长亭面颊上纷纷滚落。
“……皇上,若是平时言语冲撞,或是宫中姐妹之间私下口角,嫔妾万万是不敢惊动皇上的。只是这一次……”
她手上血肉模糊,看着确实有些触目惊心。
听贺长亭说得哀怨,萧怀瑾的唇角却缓缓地扬了扬。
“婕妤,你且先起来——”
贺长亭听见萧怀瑾吩咐,赶紧掩了掩手上的伤口,依言起身。
“站到晴芳仪身边去——”
贺长亭抬眼看了看萧怀瑾,又看了一眼舒望晴,脚下移动,便来到舒望晴身边。
贺长亭身材高挑,加之梳了个飞鹄髻,站在舒望晴身边,比她略高了小半个头。
只听萧怀瑾又问:“婕妤适才与芳仪争执的时候,大约是什么时候?”
贺长亭身子微抖,低垂着头说:“回禀皇上,也就是在小半个时辰之前。”
“那依婕妤所言,芳仪在御苑中伤了你的手,此后你又去了哪里?”
贺长亭闻言,声音更加气苦,压低了声音道:“……皇上,俗话说十指连心,嫔妾自长这么大,还未受过这种皮肉之苦……”
她一说到“皮肉之苦”,包括帝后在内的不少人,便都想起了当初贺长亭在昭纯宫阶前跪了大半夜的事——这事,在场诸人之中,论起来,其实就只有穆氏父女不知道这事儿。
“……那时嫔妾哪里还敢在御苑中多留,自然是赶紧匆匆躲开,本想寻个御医为嫔妾手上的伤上药,可是……可是待嫔妾回到长乐宫殿中的时候,却被长乐宫殿外的侍卫拦住,只说不许嫔妾离开……”
“穆侯,穆六小姐——”
说到这里,萧怀瑾对贺长亭的意思早已了然,当即偏过头,望向穆侯父女,语意冷淡,温和地说解说,“朕以为,此事应该是一场误会。”
“贺婕妤身材高挑,与晴芳仪站在一处,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衣饰,远远望去便如同一对男女。至于芳仪为何对此事绝口不提么……”
萧怀瑾转过头看看舒望晴。
舒望晴幽幽地叹出了一口气,低下头小声道:“与昔日最要好的姐妹口角,到头来还动上了手……这,嫔妾实在是耻于提及。”
事情到了这里,已经风向立转。
原本穆家是想要栽给舒望晴一个“私会外男”的罪名的,到现在,贺长亭这一出现一出首,竟然翻案翻成了这副模样。
就算是舒望晴以下犯上,侵犯了贺长亭,相较于那男女之事上头的罪名,简直有天壤之别。就算是处罚,也不过是小罚。
这——与穆家的期望值相差太远。
穆宏才怎么可能满意?
这位在军中识人无数的穆侯一眼见到贺长亭正低着头,双手衣袖则正在轻轻地摆动,他立即明白了——
“贺氏,你是在说谎!欺君之罪,你难道就不怕杀头吗?”
穆侯陡然一声大喝,贺长亭猝不及防,一吓之下,登时重又冲着萧怀瑾跪了下来。她此刻早已惊得脸色青白,嘴唇发抖,一副谎言在不经意之间被人戳破了的样子。
穆宏才登时满意了——这才好么,这才是将舒氏在宫中的一党一网打尽的架势。
岂知就在此刻,西侧殿中的每个人,耳中都听见了轻轻的——
“嗒”的一声。
很细微、很清脆。
接着又是一声。
又是一声……
纷纷地响起来。
十余枚明亮而光润的明珠,从浑身颤抖着的贺长亭袖中落出来,一粒一粒,滚动在西侧殿中光滑的青石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