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落在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上的目光从一开始的微微惊诧变得有些悲哀起来，其中的情愫太过幽深，谢夙卿只是瞄了一眼也不太敢多深究。
方才她还在诧异皇帝竟然也会说情话，还说得这般肉麻，后面就有些忍不住暗恨宸妃为何要打断皇帝的话，她可是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
但是谢夙卿也不过是一时好奇，这些陈年旧事知道了便罢，不知道也不必去打探，被人知道了倒霉的是自己。
皇帝一手缓缓摩挲着自己的扳指，眼神幽深。
一直到宸妃回来了，他才重新露出一丝笑容。
那笑容可真是温柔，谢夙卿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样的心思，竟然对宸妃这么好。若是旁人，只怕皇帝早就拂袖而去了。皇帝对后妃发怒，之后若是那后妃不曾将皇帝哄回来，这年月一久，皇帝身边的美人是那么多，谁都想引起皇帝的注意，谁能保证皇帝还能记得起她？
帝王之爱一旦消逝，那么这位后妃在宫中只要位份不够高，就多多少少会受到宫里人爬高踩低的冷待。
世态炎凉，一向如此。
可是偏偏宸妃不用这样，她冷冷的对待皇帝，皇帝也不会生气。
她对着皇帝微微一笑，皇帝便开心得好像得到了什么天底下最好的宝贝。
这样的落差只怕是会让宫里的不少人都眼红嫉妒吧？
奇怪的是她进宫这么久，竟然也没听说有什么人陷害过宸妃，这还真是稀奇了。既然羡慕嫉妒恨，按照宫里人的向来品性，竟然还能忍得住不出手？
谢夙卿想着想着便又看向了宸妃，宸妃的情绪整理过，对着皇帝的态度再一次温和起来，她手里端着一盘烤得香酥无比的鹿肉，身后是宫女端着些粳米饭和一些小菜、便于消化的汤，一路走来便是一阵阵的香味，令人忍不住垂涎。
皇帝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筷子，谢夙卿心想难不成皇帝他也看不惯宸妃了？
之前在皇后那儿也是如此，在宸妃这儿也是，这是怎么了？
只听得宸妃也问：“皇上没胃口吗？怎么吃不下了？”
皇帝道：“饿过了劲儿，便吃不下了。到底年纪大了，若是年轻那会儿便是不饿也能吃下两碗米饭，现在到底不比从前啊。”
宸妃想了一下，便伸手替皇帝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皇上若是吃不下便喝些汤吧。这汤可是厨房里炖了一上午的，上好的乌鸡加上新鲜的冬笋、云耳、羊肚菇，还有不少西域的香料，很是鲜美。还加了些当归人参黄芪，补中益气效果很好，皇上喝一些便是不吃饭也不会太累了。”
皇帝惊奇道：“你出去不过片刻，这汤是何时备下的？”
宸妃道：“这是臣妾命小厨房做的，从今晨便开始煮了，原本便想着要给皇上送去一些的，只是今日听闻皇上不在御书房侧殿用膳，便不曾询问。这汤是大补的，臣妾自己享用不了太多，便打算再炖一会儿等您去了御书房便送上一盅去。现在皇上来了倒是赶巧，正好让赶上了这份汤。”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汤碗和汤匙便喝起来。
这汤的卖相也非常好看，乳白色的汤汁上飘着一些翠绿的葱花，衬着做工精致的白瓷看起来十分养眼。
皇帝喝了一碗便觉得胃口大开，竟然来了食欲，吃了半碗饭又喝了一碗汤这才将午膳撤下。
谢夙卿暗想其实宸妃也未必没有用心嘛，正是这样远远近近忽冷忽热的态度才让皇帝越发放不下她吧？
果然聪明女人就是不一样。
皇上能不能宠爱她是皇帝的眼光，能不能让皇帝宠爱她是宸妃的本事。
那些成日里就知道使小手段争宠的妃嫔真是太愚蠢了，现在再宸妃的对比下，谢夙卿顿时觉得开悟了。
每日想着要怎么使阴谋诡计鬼蜮伎俩害人的妃嫔，即便是成功了，自己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失了自己的气度，整个人的气质都会发生变化。
这种变化自己未必会发觉，但是皇帝这般敏感的人定然是会发现的。
一个整日都浸淫在鬼蜮伎俩中的女人是不会受到皇帝的真心喜欢和尊重的。
以色侍人，焉得长久？
后宫的嫔妃大都是拼了命地想办法让皇帝注意到自己如花的美貌和杰出的才艺，于是便拼了命的练习，殊不知这样只会将自己沦为以色侍人的玩物。
并不是皇帝轻贱了她，而是她自己轻贱了自己。
这样得来的宠爱不过是一时的，等宫中来了新人，或者是有别的妃嫔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皇帝明朝便不记得昨日喜爱的那人是谁了。
而宸妃这般，在细节上下足了功夫，让皇帝心中觉得无比熨帖，无端就能让人生出一种老夫老妻相互扶持的温馨感，让人来了就觉得舒服。
而宸妃也不曾特地提及自己的妻子身份，两人相守何时强调过身份了？
反观皇后一口一个妻子，做的却是母亲的事儿，怎么可能不激发起皇帝的腻烦心理？
宸妃这样好似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说了，才是最聪慧的。
话不用说太多，让皇帝自己去体会，其中有多少美妙也让皇帝自己去感悟。
这样得来的感觉也不会显得太刻意做作，会让皇帝很放松，很舒适。
难怪皇帝喜欢来宸妃宫里胜过喜欢去其他妃子的宫里。
这样一来即便宸妃面上冷漠些也无所谓了，反正她对待皇帝还是很好的，在细枝末节还是想着他的。
谢夙卿越想越觉得佩服宸妃，简直要将宸妃当做一名偶像来看了。
她又觉得懊恼，若是上一世呆在宸妃身边想，想来自己也不会过得如此悲惨。
对了，当初皇帝驾崩的时候，宸妃有没有殉葬呢？
谢夙卿愣了一下，想起来这件事，谢夙卿就想起今年的年份，正是距离记忆中皇帝驾崩只有一年的时间。在宫里循规蹈矩忙忙碌碌的时间久了，竟然差点忘了这件事。
既然是宸妃这么受宠的妃子，便是其他人都不殉葬，宸妃也是要殉葬的，谢夙卿不禁有些惋惜。
这如花朵一般的女子就这么要烟消云散了吗？这样的美人，世间有几人能有这样的风华？风华绝代风华绝代，宸妃一死也算是真的绝了代吧？
谢夙卿暗自惋惜着，这里皇帝吃饱喝足了拿手巾擦了擦唇角，理了理胡须便执起宸妃的手道：“这么些年了，还是你最为贴心。新晋的嫔妃不及你熨帖，老人们又不如你机灵。这宫里若是少了你那可真是少了块宝贝了！”
第八十三章 哀莫大于心死
宸妃也不居功，道：“不过是碗汤而已，皇上若是想，宫里的姐姐妹妹们都是愿意给皇上做的。”
皇帝摇摇头：“可朕独独喜欢爱妃你做的，即便不是你亲手做的那也是你的心意，在朕的眼中要越过其他人千千万万倍。”
这话一说谢夙卿就忍不住替宫里的三千佳丽感到悲哀了，这样难讨好的一个主竟然主动在讨好一个更难讨好的女人，若是这话传出去了不知道又要让多少双盈盈秋水变作了赤红的凶恶，又要让多少深闺的心化成了灰烬。
宸妃听见这话倒不曾太激动，只是道：“皇上莫要这般，宫里的姐姐妹妹们可会伤心的。”
宸妃话并不多，也常常是点到为止，不会让皇帝太过失颜面，若是在皇后那儿，只怕就又是长篇大论了：“皇上坐拥了后宫三千，自然不愁这些，但是后宫里的妃嫔们都只有皇上一人，心中苦的很。因此雨露均沾不偏爱方是长久之道。”这样类似的话吧。
皇帝扳过宸妃的肩膀道：“宸妃，朕与你成婚也已经多年了，你为何就不能看一看朕眼中的究竟是谁？每每朕这般认真的说，你便推说宫中的女子如何如何，她们如何那都是朕的事，你只要看清了朕眼中的人是谁，心上的人又是谁！”
宸妃突然就笑了，那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笑容，姣好的嘴角向上微微弯起一个弧度，却如同白日炸开了惊雷，雪地落满了牡丹，夜空绽满了烟火。
可是那笑容中却充满了说不出道不明的悲凉，在美人的脸上就像是一副上好的丹青，本该是让人惊叹的，她却能让人感到无比的悲伤。美则美矣，却过分悲凉。
谢夙卿恍惚了一下，不知道是为宸妃笑容的美丽而惊讶，还是为了其中沉甸甸的含义而失神。
谢夙卿从来不知道有人能够将一个简简单单的笑容里附加上这么多的内容，好似一本怎么也翻不完的书一般，让人看着就不忍心动手翻阅。
因为那里面的内容太深太多，看一眼就能让人感到窒息，那太过沉重。
那一瞬间，谢夙卿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哀大莫过于心死”这句话。
宸妃才不过二十五六岁，虽然和十七八岁的少女是不能比，但是别有一番风韵，更何况她的容貌如此艳丽，和谁相比都非常出色，即便是经历了数次新人入宫也从来不曾逊色过。平日里的她仿佛是静止的雪一般，无论怎么看都是美的，她将所有的情绪都影藏起来，任谁都看不出那平静的眼波下是什么样的惊涛骇浪。
可是现在她笑了，就像狂暴的风席卷起漫天的雪，在空中疯狂地舞动。
那些黑暗的情绪撕裂了她平静的表象，挣扎着全部都冲出来。尤其是和平时的平静甚至是恬淡对比起来，格外的令人心惊。
皇帝忍不住松了抓住她肩膀的手，怔怔地望着宸妃。
不过是短短一瞬，宸妃就收起了笑容，好像方才那一笑只是谢夙卿的幻觉一般。
宸妃深吸一口气：“皇上能将臣妾放在心上，臣妾自然是感激不尽……呵，皇上，这么多年，原来你一点都没变啊……”
皇帝的脸色有些发青，他难堪地道：“你说什么？”
宸妃退后一步向他下跪：“皇上恕罪，臣妾念及故人便忍不住情绪有些激动，还望皇上不计臣妾过错。”
皇帝终于怒了，拂袖而去，临了在门口的时候他回头一望，望见的是宸妃挺直的脊背。
皇帝越发觉得愤怒，脚下再不停顿便离开了。
谢夙卿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着少说话多做事的原则连忙跟上了皇帝，身边的李公公连连呼道：“皇上！皇上息怒啊！皇上……”
其实这么久以来谢夙卿一直觉得其实李公公才是最受宠的人……
这么些年李公公一直都在皇帝面前表现良好，闲来无事还能和皇帝开开玩笑，皇帝也不会恼怒，这个时候李公公在后面喊追不上了，皇帝也就真的放慢脚步下来。
谢夙卿后来和李公公交流过自己这个想法，却遭到了李公公无情的嘲笑。
据李公公说，其实当时即便他不喊，皇帝也会自己放慢了，这宫里可大得很，若是皇上按照这个步速走回御书房那腿可是得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