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蒙蒙亮的时候,穆侯尚自留在何府。
他硬是将何明赫与卢正平两个脱了臼的右手摁在印泥里,在他带来的文书上各自摁上两个血红的手印。
“多谢两位家主!”
穆侯见目的达到,当即收起了脸上狰狞的神色,反而屏气凝神,十分恭敬地对何卢两家的家主躬身致谢。
“穆侯,你……逆贼!你竟敢如此行事……我、我卢正平与你拼了!”卢正平性情暴烈,拖着一条软绵绵的手臂,奋力冲到穆侯身边,试图用头顶去撞穆侯的胸口,被穆侯伸手一托一转,不知怎地,就又冲了回去,跌坐在原先自己所坐的椅子上。
“说实在的,本侯在族中的位置,与两位一样,为穆氏一族所操的心,一点儿也不比两位少。”
“所以本侯很是能理解两位此刻的心情。”
穆侯笑道,“所以本侯就也不绕弯子了,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本侯所做的,都是为了两位好,为了两家好!”
“为了京中的官员能够顺顺当当地开衙理事,为了全京师的百姓能够平安无忧地度过这一天,也为了两家族中那么多的士子才俊,不至于落得个满门尽戮的下场!”
穆侯越说,声音越冷,越是露出那曾经在战场上杀伐无度,毫无禁忌的军人铁血风范来。
听穆侯以两家满门的性命相要挟,何明赫与卢正平对视一眼,心中便有些动摇了。
这时穆侯大喇喇地坐了下来,手一挥,米伯达将两份名册送了上来——正是何卢两家出仕子弟的名册。
“何大人、卢大人……说实在的,本侯心中也没有底。两位都认可了刚才那份文书……”
卢正平脑门上青筋直冒,又想骂人,他哪里就“认可”了那写满大逆之言的文书了?
“……可是本侯也不确定,是否两家子弟都能追随家主,不对这文书提出异议!”
“不如这样,就让本侯一一传这名册上的子弟到这里来……让本侯问问他们,同意不同意——同意自然是好,若是不同意……”
穆侯突然在桌上重重一拍,花梨木制的坚硬桌面突然从中裂成两半,一张完好的八仙桌“砰”的一声,裂成两截,轰然倒在地面上。
那两本名册也随之落入尘埃里。
卢正平性子暴躁,此时依旧暴怒着要与穆侯理论,却没想到旁边何明赫幽幽叹息了一声,说:“穆侯爷,罢了——就算是何家上下一起应下了吧!”
穆侯微笑着立起,说:“果然——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大人,那便将你何氏一族的名章取出来吧!”
一时何明赫垂头丧气,命人去取何氏名章。
而卢正平则抱着一只脱了臼的胳膊,在厅中乱跳乱骂。
天色渐明。外头隐约可以听见街市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
穆侯的亲兵这时匆匆奔入,在米伯达耳边禀报了些什么。
“侯爷,何府外头,不知怎地,聚集了一群士子——”
米伯达赶紧来向穆侯呈报。
“为了何事?”
穆侯沉声问。
“说是为了左家旧案而来——”
米伯达脸色有些发白。
“怎么会这么巧?”
穆侯眉心蹙起。
——怎么会在他要发动的这个节骨眼儿上,有人想要为昔日左家之事翻案了?
卢正平御史做惯,见了穆侯与米伯达的神情,就知道其中有隐情,当即不顾手臂上的疼痛,大声道:“善恶到头终有报——穆侯当年本是左家麾下旧将,你敢对天发誓说左家军遇袭与你没有关系?”
穆侯当然不肯发这个誓。
他怒瞪着进来传讯的亲兵,“何家卢家家主都才刚刚得到的消息,哪里来的士子,又被什么人挑唆,敢提当年这桩旧案?”
米伯达脸色有点为难,凑上去,与穆侯耳语两句。
“好、好、好——”
穆侯气得脸色通红,颏下的胡子都翘了起来。
“祁家——”
“安分守己了这么多年,竟然敢在这时候跳出来与本侯为难!”
穆侯拍案而起,“本侯倒要看看,过了今天,祁家是否还有半个活人敢对本侯说个不字!”
米伯达听了赶紧劝,“侯爷,时间不早,当务之急还是先赶回穆侯府去!”
“禀告侯爷,”前来报讯的亲兵一脸苦相,“何家前后门,还有外头的街道上,都已经被士子与百姓们堵死了!”
*
瑶光殿里,刚刚过去的一夜,对舒望晴来说,实是不眠之夜。
昨夜萧怀瑾从景福宫离开,径直去了崇德殿。
随即宫门下锁,前后六宫的讯息断绝。
舒望晴使人暗中盯着昭纯宫,见昭纯宫也是宫门紧锁,甚至连晚膳食水都不曾从外头叫过。
除了等待,实在也做不了什么。
待一夜熬了过去,钟茂德一大清早,已经往前六宫过去打听。
“小钟,宫门开了吗?前六宫的情形如何?”舒望晴问。
钟茂德疾奔回来的,此时尚自喘着粗气。
“回小主的话,宫门依旧锁着——可是奴才刚才遇见了荣总管,荣总管说是替皇上捎了这个给您!”
舒望晴从钟茂德手中接过一个纤小的黄绫包裹。
“荣总管确实是说,这是皇上赐下的?”她一面打开包袱,一面问钟茂德。
“是——”
钟茂德毫不犹豫地答道。
“奴才再跑一趟,去昭纯宫看一看。”说着,这闲不住的钟茂德便立即又跑了出去。
舒望晴揭开包袱的最后一只角,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只见里头的东西小巧玲珑,乃是精钢打成,正是舒望晴以前那柄弩机,被萧怀瑾拿去“保管”的那一只。
包裹里除了这只弩机之外,还有两柄弩箭。
舒望晴抬手拾起弩箭,精钢打制的弩箭在她手心里一片冰冷。
“两枝箭?”
原本萧怀瑾取去了三枝弩箭,这次再送回来,便只有两枝。
帝王此举,恐怕有深意。
突然,舒望晴领悟了萧怀瑾的意思,不由得心头一阵大恸,忍不住弯下腰,将那柄弩机紧紧地抱在怀中。
两枝弩箭,一枝是留给舒望晴的,另一枝,则是留给萧怀瑾自己的。
可是,怎么,皇上,难道到了此刻,连他自己也都信不过自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