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者

志怪者_分节阅读_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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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只有一种办法……”他抱头喃喃,“空白,只有一片空白的时候,我才能不被它控制,只有让大脑完全停下,我才能永远逃离它。”

    “完美的策略。”我说,“祝你成功。”

    “你……相信我?”他抬头,两手枯槁地僵在耳旁。

    “为什么不呢?”我笑道。

    数天后,不知用了什么技法,他成了一个脑死亡的植物人。

    他或许的确逃离,只是载满他的数据的奇怪故事会一直传递下去。

    传递给无聊的看客,传递给更多人。

    谢宇读到最后这一句,心中掠过一丝异样,难道齐老板在写下这些的时候,就已经预见日记的内容会被谁看见吗。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按照日记的说法,他是用毛笔记下客人的故事,而这本日记却是用钢笔写成的。难道他对故事有两个角度的记录:一是记录故事本身,二是记录写故事的过程?

    齐老板为何这么做,一定他有必然的理由。——不,也不排除他在家闲得无聊,胡乱写点东西打发时间,这家伙的想法一向难以捉摸。

    将疑问暂时搁置,谢宇翻到下一篇。《七日村》。

    “出于良心,建议你别碰那个。”我走出里屋,见那人正想拿起五斗橱上的檀木匣子,制止了他。

    他哦一声,也不尴尬,回到椅子坐下:“那锁好精致,看起来挺有意思的。”

    年轻,爱笑,不矮,身形结实,肤色黝黑,言语轻快。以及,好奇心过剩。

    “你这儿的装修真是中国风。”他抖腿,“一个故事多少钱?”

    无视他跳脱的思维,我答:“二位到八位数不等。”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哇唬!什么样的故事能值一千万啊!那你听听我这个值多少钱?”

    我倒上一杯茶,沿着桌面推到他跟前:“愿闻其详。”

    “我嘛,是个驴友,天南海北到处跑,见过的奇怪事儿也不少,但最奇怪的一件,还数去年。”

    “嗯。”我研墨。

    “去年五月,我和几个哥们去爬野黄山,从翡翠谷那块儿上,一直往里走。到了仙都峰附近,大家都说休息一下,我就扔下装备去林子里撒尿,后来脚下一滑——”他把茶杯用力一搁,“我就掉进山谷里去了!”

    知道他在等我惊讶,我偏摆张冷脸。

    “我的妈!当时可把我吓死了!”他见我没反应,兀自拍着大腿,“结果你猜怎的?半道上给树枝挂了好几下,我竟然连皮都没伤着!哈哈哈,其实刚才是吹牛的,也不是没伤着,胳膊上给石头划了个口子。”他撸起袖子,指着一道狭长的疤,“然后我看看周围,心想这下歇了,周围除了树连根毛都没有,手机又没信号,得,趁天亮赶紧顺着山谷往前走,看看能不能遇到人救我吧。我走啊走啊,黄昏时忽然看到个小村子,溪边上一水儿的白墙黑瓦,我那个高兴,撒腿儿就跑,不出十分钟就到了村口的牌坊底下。”

    “到了牌坊下,我抬头往里望,不远处的白果树下好像闪过一个人影。我朝村里走,路上却一个人都没看见,破瓦房倒是不少。我挑一间落了脚,摸摸身上还有几块压缩饼干,就捡了些柴、生了堆火凑合了一晚。可能是太疲了,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爬起来放了烟,指望谁看到能把我从这个鬼地方弄出去。黄昏时我等在村口,发现真的来了个人,我乐坏了,正准备迎上前,定睛一看,不对劲,走进来那个家伙他娘的竟然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嗯,一模一样。”我打断他的反复强调。

    “对啊!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看到他伸脖子往这望,下意识赶紧躲了在树后面!接着你猜怎么着?我一回头,又见到巷子口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我觉得这他妈太邪了,所以第三天又跑了过去,刚到巷子口,就看到那边的牌坊下站着一个‘我’,树后面还猫着一个‘我’!我忽然有了一种诡异的预感,猛地向后一看,果然,身后不远处的院子里又有个人影!深蓝色的!跟我身上这件冲锋衣他奶奶一样的深蓝色!当时我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拔腿就跑,一气儿跑了几百米,忽然又觉得自己太怂了,一没给劫财二没给劫色的,一个大老爷儿们怕个屁!人也好,鬼也好,肯定有个什么东西在玩儿我!一想到这,老子的火就上来了,不把这事儿捋清了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所以回到屋里我就开始琢磨,把以前看过的玄幻小说啊科幻电影啊平行宇宙世界线之类的全过了一遍,最后觉得,这一定是有问题的!”

    “对,有问题。”我点头。

    “一定是因为某种原因,让所有的时间都挤在同一个空间里了。”

    “是吗?”

    “必须的呀!”他喊,“于是我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按理说我明天就该在那院子里给巷口的‘我’看到。但是如果,如果明天我不去会怎样?如果不去,巷口的‘我’就看不到,看不到的话接下来就没办法坐在这思考问题,就是说也许今天的‘我’会被破坏掉,事情会朝着不可预见的方向发展。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我明天还是得去一趟,而且照例那时候我的背后一定还有个‘我’,只要抓住他严刑拷打,就什么都清楚了。这么下了决心,第四天我就等在院子里,只管瞪大眼睛四处找,却啥都没见着。我想怪了,按今天的‘我’的想法,明天的‘我’知道我在这儿就不可能不来,难道说是因为什么原因来不了?这时,我的脑子里瞬间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他陡然一停,压低了声音,“我该不会是……死了吧。”

    “一想到这我又害怕了,但是,不行,什么鬼玩意竟然敢杀我!我得报仇!我立刻出门找了一把破柴刀,磨了一宿,攥着,在黑乎乎的屋里呆了一天,却也什么都没等到。我正奇怪,忽然间反应过来!原来是这个原因!难怪昨天没见着今天的‘我’!原来那家伙一直憋屋里来着!”

    “这下线索就断了,第五天的这个我没看到第六天的‘我’,也不知明天该去哪儿,琢磨了半晌,觉得只要别给之前的五个‘我’见着,随便去个地方都行。所以第六天,我就到了村西的小溪旁,黄昏时,听到有人喊‘我要走了’,我一回头,果然是第七天的我,于是第七天黄昏,我对小溪旁的‘我’说完同样的话,再天亮就离开了村子,兜兜转转胡乱走,终于遇到几个挑夫,跟着他们出了山。”

    我画下句点,将狼毫笔搁在笔架上。

    “现在我就一直在想啊,如果其中某一天我没按第二天的自己去做会怎样。会破坏掉时间线吗?会因果失控吗?会地球爆炸吗?宇宙毁灭吗?想到最后,脑细胞都快死了也没个答案。”他摸着下巴,“而且如果后一个‘我’的行为都是受前一个‘我’的指引,那么第一个‘我’是怎么想的呢?就算有前赴后继无穷无尽的我在这七天里不断重复,却总该有个第一推力吧,那又是什么呢?”

    “这些问题还是坐在苹果树下思考比较好。”我拉开抽屉,数出几张钞票。

    “才这点儿。”他十分不满,“那可是时空重叠!时空重叠啊!”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试着杀掉几个看看,价钱可以翻倍。”整了整中衣的前襟,我莞尔。

    ☆、蝴蝶村

    乘客们,飞机遇到气流正在颠簸,请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

    空乘广播打断了思路,谢宇合上日记,摘下眼镜,关掉头顶的阅读灯,闭了闭眼睛。

    渐渐,隐约的疑惑集结成句进入意识:

    这本东西真的是日记吗?

    没有日期,没有的固定时间间隔,除了描写讲故事的过程没有其他情节,与其说是日记,更像自传体小说,甚至无中生有的文学创作。

    “图书馆悖论?”他低声自语。

    “啥?”邻座的卫远扬打了个呵欠,“是不是快到了?”

    谢宇戴上眼镜看看表:“还有一小时二十分。”

    在狭窄的座舱里勉强伸了个懒腰,卫远扬把椅背往前调了一点:“那个什么蝴蝶村,我在网上查了半天,地图上根本没显示,只说在川渝交界的四面山镇附近有个类似的村子,具体地址不清楚,看来我们必须到了那儿再打听了。——哎大爷,请问您知道蝴蝶村在哪儿吗?”

    四面山镇的大马路旁,那大爷摇了摇头,说他在这住了七十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蝴蝶村,怕是他们找错了地方。

    “我以交警的尊严担保,蝴蝶村绝对就在附近!”卫远扬坐在一块石头上,咚咚地敲着乌木匣,“这死猴子关键时候玩掉线,也不出来指个路!”

    旁边的谢宇专心摆弄着gps,一片宽影子叠上他的脚背。

    “你们想去蝴蝶村?”一名大汉撩开衣服挠着肚皮,“那地方我知道,可以带你们去。”

    卫远扬刚要说好,被谢宇打断:“有多远。”

    “开车两小时,下车走半小时。”

    “价钱呢。”

    “六百。”

    “六百?”卫远扬呛回去,“老子脸上写着人傻钱多吗!”

    “俗话说得好,无利不起早。”大汉用小指甲剔了剔牙,“那地方除了我没几个人认识,就算认识,也未必肯带你们去。”

    “钱不是问题。”谢宇说,“最快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可以走,不过看在你们是外地的我多句嘴,那地方邪门得很,能白天去的话就别急在晚上。”

    “怎么说。”

    “邪门就是邪门,还能怎么说!”大汉有点不耐烦,“去还是不去,给句痛快话,再拖拖拉拉天黑了你们求我都不跑这趟!”

    付了一半定金,二人钻进他的小面包车,开始在盘山公路绕圈。

    “你刚才说的邪门是指什么。”谢宇坐在后座,从后视镜看着司机。

    “嘿,要是讲得清楚那还叫邪门?”大汉收了钱之后变得热情洋溢,“我跟你说件事,信不信由你。七年前我跑长途,顺便帮大舅子的店从外头进些货。有天,一个男的来租车,说要把一件东西送去附近的村子,开价出奇得高,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结果东西一拿来,你猜是啥?一口棺材!要说那时候年轻嘛,天皇老子都不怕,心想这算个啥?我就找了几个人把棺材搬上车,按照那男的指的路,到了一个叫蝴蝶村的地方。”

    大汉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挂在车窗上吹风:“说是进了村也不算,当时开到一小片空地就没大路了,那男的叫停,说等一下会有人过来把棺材抬进村,我们就在村口等着。”

    “搞了半天你也没进过村啊!”卫远扬顿觉上当。

    “那地方阴森的要命,鬼才愿意进去!”大汉点了根烟,“当时我一下车就感到一股阴风吹出来,站那儿往里一看,石板路两边的树都快成精了,遮天蔽日的,连点光都不透,加上身旁还有一口棺材,我真恨不得跳上车就开回去。站在那等了十分钟,我感觉就像等了十年那么长,后来路上终于出现几个人,我想想,是五个,其中四个是彪形大汉,还有个老太婆,戴着奇怪的面具,前面是张鬼脸,后面有毛,整个脑袋罩在里面。”

    “戴着面具你怎知她是女的。”谢宇问。

    “听她说话嘛!”大汉说,“那神婆子嘴里不停叨叨,也不知道在念什么,指挥四个人把棺材卸下来,和那男的一起抬进村。我看他们总算走了,一秒都不愿多呆,跳上车一脚油门就开回来了。”

    大汉说完,车厢里暂时沉默。

    谢宇觉得有问题:“既然你认为蝴蝶村非常邪门,怎么不打听我们为什么过去。”

    大汉嘿嘿两声:“我跑那么多年的车,就数人见得多,那边的小兄弟不敢说,您这位……一看说话办事就知道家底不薄。你说,一个公子哥儿跑这地方能干嘛?还不就是消遣来了。不怕实话告诉你,这以前也来过几个年轻人,三男两女,好山好水不走,偏爱往那穷山僻壤里钻!我看他们那自以为是的样子就不顺眼,心一横,就给拉去蝴蝶村了,至于他们最后是怎么出来的,或者出没出来,我就不知道了。”

    “这么说你看我们也不顺眼了?”谢宇脱口而出,把卫远扬惊出一身冷汗。

    “那倒没有。”大汉嘬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屁股弹出窗外,“我是知道这趟肯定赚得不少,谁跟钱过不去啊。”

    在崎岖山道绕了一个半小时,大汉停下车,递来一张名片,说回去的时候给个电话他来接,就驾着车一溜烟消失了。

    此时,谢宇才第一次抬头,打量起那条通向山林深处的石板路。

    如司机所言,路两旁的树木极粗,一人怀抱不过,青石板穿过树干的缝隙,不出十几米拐个弯不见了。凉风从林子里抽出来,混合着土味,黑绿色树梢轻晃,树干上星星点点都是光斑。

    这林子的确阴森,却另有一种奇妙感,也不知是因为太诡异而显得美丽,还是太美丽显得诡异。